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万方:阅读在今天是一件奢侈的事,但是我们不能放弃

十月文艺 十月文艺 2022-06-21

阅读在今天是一件奢侈的事,但是我们不能放弃。


书籍给予我们的是对于世界,对周遭事物,对身边人更深的理解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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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你和我》

万方/著

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

2020年6月出版


这是曹禺之女万方的一部长篇非虚构作品,一种如戏剧舞台般穿梭时空的家族回忆录。
家,是出发的地方:
戏剧大师曹禺从孤寂的童年出发,写下一个时代的背影;
名门闺秀译生从静如止水的书画人生逃离,奔向一段新式爱情;
女儿穿行在岁月之间,沿着父亲母亲的足迹,寻找真相,寻找他们人生的秘密。
他们的爱情是不被允许的吗?
父亲真的为声名所累江郎才尽了吗?
时代的伤害和人性的脆弱是可以被原谅的吗?
父亲母亲的爱情、父亲与巴金一生的友情、家书里的父女深情……



内文节选


回顾成长的经历,我感到欣慰又觉得奇怪,我的青少年时期竟然没有过逆反,没有和妈妈爸爸闹过,吵过,和他们对着干过。这可不大像我。

认真想想也并不奇怪,妈妈走得太早了,爸爸那段时间自身难保,而我十六岁就离开了家,不过这些具体情况都不起决定作用,关键是在我成长的年代,我不是我,你不是你,他也不是他,男女老幼统统被洗脑,必须以统一模式改造自己,做所谓的革命人。这才是决定一切的。

人生最爱美的少女期我热爱的是军装,我羡慕死了那些父母是军人的孩子,世上没有任何衣服比他们身上的旧军装再牛逼的了,而我不可能有。穿新衣服让我觉得耻辱,无产阶级是贫穷的,没有新衣服可穿。记得上小学时妈妈给我买了一件粉色衬衫,我先洗,在搓衣板上搓了又搓,再晒,就为了能显得旧一点。这仅是个小例子。总之,我被改造过,不想做自己,要追求和众人一样。但是说到底那怎么可能,每个人生下来就打了烙印,只有属于自己的指纹,骨子里我永远是爸爸妈妈的孩子,不管走多远必定会回来找他们的。


我的审美是妈妈给的。改革开放后我也追过港台的时髦,穿喇叭裤戴蛤蟆镜,什么流行穿什么。说不清从哪天起,我走上回归之路,向妈妈靠拢,有了对简洁古朴的欣赏,对奢华的不欣赏,甚至不适,崇尚本真自然。我从没见过妈妈化妆,她没有口红没有胭脂,没戴过一件首饰。然而她对美非常敏感,家是她实践审美的地方。

小时候,我记得很清楚,一天下午爸爸带我出门,先去小吃店吃点心,然后去公园,牵着我的手在湖边散步,边走边讲故事,闲聊天,那个下午我们走了好长的路啊,天都快黑了还在兜来兜去。我忍不住问:爸爸,咱们干吗不回家呀?他这才告诉我出门的真正原因,因为妈妈在重新布置家,他是带我躲出来的。

晚饭的时候我们终于回家了,家里变了样子,小书柜从东墙挪到了西墙,沙发从门背后挪到了窗子下面,墙上挂起新的画,饭桌也挪了地方,就像有了一个新家。我觉得真好,而爸爸呢,他无所谓,当然他也觉得挺好,现在和原来都挺好,如果让他选择,他宁愿躲出去。

我爸爸,他对物质的要求实在很少,吃穿都非常随便。他不是不懂,他当然懂得美,懂得精致、讲究,但是他不需要用生活里的手段取得满足,写作会让他满足。只要棉袄里没藏着耗子,穿什么他才不在意呢。

爸爸给我的是最重要最宝贵的东西,生命的核:自由的感觉。他从没有对我用过“自由”这个词,在抚育孩子这件事上他是自由的行动派。

小孩子到了晚上总想再玩一会儿,不想上床睡觉,妈妈好不容易把我和妹妹哄睡着,爸爸从外面看戏回来,情绪高涨,他才不管孩子睡不睡觉,滚到床上,没头没脸地亲我们、胳肢我们,大家尽兴地欢闹一场。白天,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书,我在地板上“放羊”,一抬头看到他这座“山”,山顶上还长着“草”,对!我要割草!于是揪着他的裤腿开始爬,爬上大腿,拽着胳膊爬上肩膀,奋力爬到头顶,一把一把地割起“草”来,割呀割,割了个够,再顺原路下山喂我的“羊”,“山”始终一动不动。


大约四五岁的时候,我站在游泳池边不敢下水,爸爸反复劝诱都失败了,一把抱起我扔进泳池。我玩命扑腾,怎么也够不着底,喝了好几口水,他才把我捞起来,我气得用拳头打他,他快活得大笑。

我和爸爸坐在东湖边钓鱼,大半个下午只钓上来枯树枝和一只鞋,但是我们有了一个鱼爸爸和鱼妈妈的故事,之所以钓不到鱼是因为鱼妈妈带着孩子们找爸爸去了。姐妹中我排行老三,爸爸编出一个三公主和四公主的故事,这个三公主缺点多多,很懒惰,还欺负四公主,总是做一些不讨人喜欢的事,我越听越生气,强烈抗议,之后三公主就变好了,当然,有时候还是会变回去。

厕所在我家有多重功能,可以作为聚会场所,也可以读书。只要上厕所我必定抱着一摞小人书,一套套《三国演义》《水浒传》《红楼梦》大都是坐在马桶上看完的。一家人围着饭桌吃饭我也举着一本书,《林海雪原》啦,《青春之歌》啦,边看边吃。成年以后爸爸和我聊天,提起往事会说:“你小时候一吃饭就把一本大书挡在面前。”话音里却听不出批评的意思,只是有趣。

港台风刚刚盛行,好姨给我带来一件后背镂空的衣服,我迫不及待地穿上出门,美滋滋骑着自行车,招引了众多追随的目光。我明明知道自己的穿着不合爸爸的口味,却一点不在乎,因为我知道他不会说我的。事实是他说了,背地里和我妹妹说:“你姐姐,真是怪味鸡呀。”说完噘嘴一笑,那意思有点讥嘲有点无可奈何,说老实话,我认为还有点儿赞赏呢。

没有什么是他不能理解的。谈恋爱,陷入爱情的旋涡,离婚,再结婚,他和我的两任丈夫都是朋友,他们之间的谈话是男人对男人的,丝毫没有辈分之分。他和我也一样,是人对人,也没有辈分之分。他给我充分的自由选择做自己想做的事,再加上尊重和信任。

信任,尤其对孩子,其实很不容易。他行吗?他懂吗?能做好吗?一连串的问号在做父母的心底咕嘟咕嘟冒泡。可在我爸爸这里情况截然不同。我带儿子到北京医院看他,他从病号服的口袋里摸出一张纸,笑盈盈对我儿子说:“小蓬蓬,我给你作了一首诗,你要不要听听?”小蓬蓬那时候是个三年级小学生,对公公的提议微感诧异,但觉得有趣,大眼睛忽闪忽闪,点点头,“好,好呀。”

公公就给外孙念了自己作的诗,是这样的:
“你的身体里流着我的血,
也流着另外一个人的血,
如果你长大了很聪明,
那是我的血在作怪,
如果你长大了是个白痴,
对不起,那是另一个人的血在作怪。”

随着公公嘴里吐出每一个字,我儿子脸上的表情在发生变化,眼睛里的笑意越来越浓,直到听完公公的诗,他已满脸带笑,既是小孩子觉得好玩,又深谙其幽默,明白这不过是公公的一阵忽发奇想,和他开玩笑呢。而我爸爸对小外孙的理解力从没有一丝怀疑,两个人是那么的心满意足。

回想起来实在很有意思。
 
凡到过我家的同学,小学的中学的,都对妈妈有同样的记忆,都说:你妈妈,真温柔,说话总那么轻声细气的,听着好舒服。许多时候和我接触过的人对我也有相似评价,平和,低调,好吧,还有温文尔雅。说实话我年轻时可不是这样,爱热闹,表现欲十足,情不自禁要吸引别人的关注,跃跃欲试,按捺不住。坦白地说,曾经的那个我真让我很难忍受。

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,我变了,变得极彻底。现在的我完全像妈妈,不擅交际,一点也不喜欢热闹,怕被关注,甚至有恐惧心理。如果必须在众人面前讲话我的头会痛,这可不是形容,是真的。曾经有一次去电视台做访谈节目,我头痛到吐了,所以我再也不难为自己,不做让自己难受的事。我愿意用文字表达,或者倾听,听别人表达。

可这绝不是全部。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心里隐藏着什么,有种种决绝的冲动,莫名的感伤,时有耀眼的光芒射进,但大半是灰暗的,很难被穿透。此刻我审视自己,我感到妈妈和爸爸在我身体里混合,也许爸爸更多一些。不,不是也许,是当然。

遗传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因素,自从妈妈走了,实际上不管爸爸是自觉还是下意识,他都充当了父亲加母亲的双重角色。下面的两段文字摘自爸爸写给我和妹妹的两封信,时间是1974年末和1975年初。


妈妈故去快五个多月了。我整整哭了两个多月,泪像是哭干了,然有时也还哭一两次。其实她死了,也一无所知,哭也无益,但终于要流不少的眼泪,我想无产阶级不会像我这样没完没了的想念着她,而想念着比她的死亡更重大的更艰难的事业。最近我倒是不大感觉寂寞了,但总是想念她对我的好处,其他一些关于她的琐碎的事就都不想了。十分可怜的妈妈哟!从明天(元旦)起,我要振作起来,以此来纪念我的亡妻!你们的母亲!
 
第二封信很厚。
 
孙阿姨不断提醒我,要给你们在春节前寄点吃的东西,不然两个没妈妈的孩子,春节时没有家里寄来的东西那是多么可怜哪!我写到这里,我的眼泪又夺眶而出,古人说人可以痛断肝肠,原来是真有这种感觉。孩子,我的两个最小的女儿,“每逢佳节倍思亲”,第一想到你们的妈妈,第二便想到你们失去妈妈是多可怜,尽管咱们有党会教育我们,使我们感到温暖,但如何把妈妈再找回来,这真是万万不可能做到的事情。一念到此地,我忽然气短起来,似乎不能再做出什么来了。我体会到为什么方子一连三次在一天里给我打电话,我听到你的声音就像你在我身边。我也不知道你如何发展,但你说你同我说话,就像你们还在幼儿园时候似的,这句话说得对。你的心情我多么懂得呀,有个健康的妈活着时候我是多么不感到自己还年轻,而现在却真有些感到老了。

不谈这些吧,你们要好好保重自己的前途,要改造世界观,使自己成为一个坚强的人,万不可像我这个旧知识分子,入了党,没有改造好自己,还会伤感起来,这真不好啊!方子欢子,你们这两个小姐妹呀,你们量不出一个父亲如何疼爱两个没有妈妈的孩子的心啊!

你们小时许多事使我怀念。方子好用小手打开脸盆上的水龙头,玩弄水,李大姐涂上红药水在水龙头上,你就不敢再弄水玩了。欢子刚生下来,从医院进家头发已乌黑黑,平常刚生的小孩都是秃子。还有可怜的小方子,在西湖边上不知道为什么惹气了我们,我们就不理你,一直走,你在屁股后面紧紧跟着追,说什么也不离开我们。我的小丑孩,现在想起来多么怀念啊!还有小欢子的诗,在青岛,在广东,写的那是多么好啊!

方子,我的爱方子,千万不要犯错误,多向领导与群众听取意见,这是年老的父亲的话,我也知道这是保守的,不成大事,但我真愁你如何写下去。你真能写出不犯错误的剧本么?我担心极了。你担的责任重大,你这样的小肩膀能承得住么?向我谈谈你究竟如何办呢?我觉得我在拉你的后腿,但是做一个父亲我就管不住这样那样地为你着急。

欢子,我的小欢子,我总觉得你像吃奶的小婴儿,何时你能叫我放心呢?上午我看见放在桌子上的欢子最近的相片,我不知为什么哭泣起来,我喊我的孩子,我的亲骨肉啊!什么时候才能看见你们哪?有时忽然觉得自己很老了,真不知何时才能看见你们。


编辑:徐vv
审核:胡晓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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